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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田與冰山  鄭清文
人物 | Nov 05 , 2017  00:00

水田與冰山 鄭清文

鄭清文又得獎了。我想起8年前的國家文藝獎典禮上,他謙遜地說自己的作品,只是台灣文學大河中的一點水。大河從很遠的地方流過來,也流向很遠的地方。其實鄭清文自己就是一條大河,55年來寫作不輟,以小說描繪他熱愛土地上經歷生活與心靈磨難的人性群相,是時間,是歷史,也是說不完的故事,像是他記憶所繫的那條舊鎮大水河,川流不息。
文/吳國瑋  攝影/何經泰

 

「很歡喜啊!我一直都沒有什麼公開的活動,大家還能喜歡我的書,我很感謝。」最新短篇小說選《青椒苗》獲頒「2013台北國際書展大獎」幾天後,和鄭清文約在他住處旁的公園散步。繞過水池和叢生高聳的綠竹,他帶我去看氣根盤結的老橡樹,「以前公會堂旁邊也好多這種樹。剛才那竹子,埔仔比較多⋯⋯」他說的是新莊公會堂和桃園中埔仔,童年笑聲淚痕的所在,也是他筆下的舊鎮與村莊,那個《青椒苗》與過往創作裡所有人和事的時空。

 

那個地方我住過

「和一般人比起來,我有兩個故鄉,兩個童年。」鄭清文出生在桃園鄉下農村,上頭有2個大姊、4個哥哥,卻在周歲時過繼給膝下無子、遠住台北新莊的舅舅收養。因為生母是養父的姊姊,兩邊往來很密切,也就不像當時其他多數的養家那樣,禁止鄭清文回本家探親。沒上學的時候,鄭清文也愛往鄉下跑,纏著哥哥們問東問西,跟在田埂竹林間探險,這是和繁華新莊截然不同的生活。

「大哥意見最多也最愛管事,二哥喜歡四處跑,還自願到菲律賓從軍。四哥和我個性最像,忠厚老實沒主張,整天坐著發呆不太說話。」鄭清文常回想,如果沒有被舅父收養,他現在該會和四哥有差不多的人生吧──耕了大半輩子的水田,開路後成了計坪出售的土地,從此閒賦在家泡茶,三不五時跟團旅行。

農村與城鎮的雙重影像,是鄭清文的獨特童年,也是他日後小說的源頭,「寫作時都會從最熟悉的地方出發,那些有趣的人,那個住過的地方,是我最重要的材料。」即使寫了55年,鄭清文說自己的童年題材還沒用完,「我有很多童年經驗是別人沒有的,特別是哥哥們身上有太多的古怪和趣味,還有很特殊的鄉間生活。」

 

 

隱藏在冰山底下

1958年發表首個短篇〈寂寞的心〉迄今,鄭清文持續創作近300篇小說,以及童話和文學評論,得過所有重要的文壇大獎,然而他的文學啟蒙卻來得很晚,高一作文課甚至拿了不及格的分數。有回老師要大家寫詩,鄭清文想起才剛去過的北投,和徐志摩〈再別康橋〉裡描繪的景物很相似,乾脆把詩中所有的康橋改成北投,「老師給我的評語是:『好是好,但恐怕是用抄的吧!』」

鄭清文曾說中學國文教材裡的白話文選,對出生於日治時代的他而言只是奠定中文讀寫基礎而已,並未有真正的啟發,直到高職畢業考入銀行工作,才藉著閱讀西方小說而走入文學世界。「上班時除了數鈔票也沒其他事,有很多時間能看書。有次在舊書攤買到日本新潮社出版的《俄羅斯三人集》,讀完裡頭契訶夫的作品,我才知道原來這就是小說。」接著他藉查英文字典花上一年時間,讀完托爾斯泰的《安娜‧卡列尼娜》和《戰爭與和平》,對於小說結構與敘事安排有了更多理解,關於創作的意念逐漸成形。

相較於其他戰後二代作家,鄭清文因為通曉日文,能在尚未有中文譯著的年代裡,透過日文直接閱讀西方經典,造就他深受西方文學而非中國文學影響的背景,其中契訶夫是他的啟蒙與最愛。契訶夫認為作家是證人而非判官,只能客觀呈現事實,抱持不渲染誇張的筆觸。海明威的「冰山理論」(凡是你所知道的東西,都能刪去;刪去的是水底看不見的部分,是足以強化你的冰山)也是鄭清文信服至今的原則,造就了他清淡澄明的筆風。他喜歡隱藏自己,以呈現的角度書寫,沒有直接表態的價值觀,是台灣文學家中的異數。

 

 

我不喜歡浮華直接的東西

相較於同輩的李喬、黃春明、王禎和鮮明強烈的角色形象,鄭清文筆下人物的愛恨情仇、悲歡喜怒並沒有太大的戲劇性和繁複糾葛,再天大的事件也是輕描淡寫地點到為止。「這也和我的個性有關。我從小不愛說話,不喜歡表達意見,很多想法只放在心裡,也不喜歡浮華直接的東西。」雖然他用字遣詞樸實淺顯,但節制含蓄的風格讓敘事藏繁於簡,以簡明對話推展複雜情節,結局也有強烈的未完性,因此許多讀者,甚至是李喬、陳芳明在內的文學家,都認為鄭氏小說並不容易理解閱讀,有時候還不清楚作家想表述的是什麼?然而鄭清文卻笑著說:「沒那麼困難吧?」他認為藉由情節鋪陳與埋伏線索,讀者應當能自行猜想結局,「像一條虛線,表面上不明顯,卻還是能指出方向。」

自我隱藏的寫作策略,也影響了鄭清文小說中對於女性的觀點。不同於同期作家的男性敘事並映照出女性無言語屈從的著墨,鄭清文不僅採行大量的女性主角敘事,從最早期的〈苦瓜〉、〈割墓草的女孩〉到近期〈屋頂上的菜園〉和〈青椒苗〉,故事中女主角也較男性更有面對困頓的勇氣與堅毅,甚至還是他人的啟發與救贖,「女性能讓我這個男性作者的身分更加隱密,又多了一層距離,更能冷靜地書寫。」「一方面我也藉由這個策略,暗藏我現實所見的女性群相。」

「我的生母與養母都是實際負責掌家的人,而我的岳父雖然是大地主,但不擅長人情世故,家裡大小事也都是我岳母打理。」鄭清文認為那個時代裡的女性,雖然教育程度低,表面上也由於男尊女卑而相對弱勢,但內心卻比男人堅強韌性,甚至成為家庭的重心。

 

 

自己的成長與救贖

悲劇情節是鄭清文小說的另一個重點,常讓人讀來沉重糾結,心酸久久不去。取材艱困大環境下農村或城鎮底層小人物的生活,固然是角色背景的因素,但更大的關鍵卻來自鄭清文看待人生的觀點。「我不是悲觀的人,但我始終認為人生是一種痛苦。現實社會充滿著不和諧,而人生的終極又是『死』。人不能擺脫死,所以人生便是一齣更大的悲劇。」他說死亡和分離都是人最想避免卻又無法逃離的東西,衍生出人生無常和痛苦的核心。他從早年便不斷思索生和死是什麼?人是什麼?因而映射出作品的悲劇基調。然而悲劇情節底下,鄭清文是不是還有更多的思考?

同時期中,七等生是另一位著重悲劇與死亡命題的作家。但不同於七等生循宗教與美學啟示的昇華觀點,鄭清文的救贖是極入世且自我的,他甚至更大膽地對宗教解脫的台灣傳統價值提出質疑。「對於宗教我有幾個思考,一個是你相信嗎?一個是相信得對不對?真的理解嗎?台灣很多宗教都是胡亂拜的,充滿迷信色彩。」在〈焚〉這個短篇裡,主角梁美芳禮佛後的一句話,便精準反映鄭清文的信念──「人是不是能相信他自己的內心?」

「如果在將來,在沒有宗教的世界裡,人的心靈還有救贖的辦法,那很可能是人透過自我尋索,完成自己。」鄭清文相信透過現實生活的苦難,得以體現內在的自己並以此覺悟,才是處理悲劇的唯一之道。〈校園裡的椰子樹〉和〈苦瓜〉便歸納出鄭清文的人生觀,前篇中他以樹葉掉落是為了母樹茁壯生長,將死滅轉化為重生;而「教訓是慘痛的,生長是緩慢的⋯⋯記得教訓,使自己成長」更是〈苦瓜〉通篇核心。反覆閱讀如〈清明時節〉、〈局外人〉等短篇,便會發現主角總是經歷一場葬禮,或是在重新面對亡者的過程中,打開糾纏心中數十年的痛苦根結,「人的自我成長很重要,每一天都要去反省有沒有會讓自己後悔的事。」這樣的人生探索,也讓鄭清文的作品能在寫實之上深具藝術性。

 

鄭清文手稿。

 

平實的鄉下人

「作品常鼓勵人在困境中的奮鬥,高揚生命的普世價值;剖析人性,細膩幽微、蘊藉深刻,深合清淡悠遠的藝術理想。」2005年國家文藝獎的頌詞,真實地總結鄭清文半世紀來的寫作歷程。在台灣文學的長河裡,鄭清文是一個安靜特出的聲音,他不曾參與文學論戰,不曾跟隨書寫主流,卻始終堅守自己的寫作方向與題材,就像他相交半世紀的老友李喬所說「人如其文、平實踏實的台灣鄉下人」;他也是戰後文學史上,極少數50歲之後依舊持續發表創作的小說家,因為他相信該為這塊土地做些事,「作家雖然不是救濟者,但只要對社會和人類的前途有關心,能有幾個陌生的人,說我說出了他們心內的話,我就很可以安慰了。」目前他正在創作長篇系列,除了大膽的情色,也寫以前少觸及的政治話題,「以前因為禁忌無法寫的,現在終於可以拿出來了。」

讀鄭清文的小說像是啜飲山泉,初嘗入口時無色無味,但細究後卻不斷回甘,讓人回味無窮。他也許是冰山,但骨子底下卻藏著休火山的灼熱與能量,更像是一條長河,從日常生活小人物的身影中,歸結台灣半世紀以來的演進縮影。

 

 

採訪後記

16年前,我的台灣史老師推薦我讀〈苦瓜〉的那一刻起,鄭清文先生始終是我最景仰的小說家。我曾和多數人一樣,困惑於他的冰山面前,但多年來反覆細讀,終於逐漸理解他的小說世界。我甚至在看完吳念真改編的《清明時節》舞台劇後,回家重讀〈苦瓜〉和〈清明時節〉,然後哭了好久。藉著採訪之便,看到了現實世界裡的鄭清文,也看到他和另一半陳淑惠女士不斷鬥嘴鼓的一面,我豁然理解他藏在悲劇底下的樂觀從何而來。人的一生能堅持一件事情、一個方向很不容易,我想鄭清文就是這樣的代表吧。

 


鄭清文

1932年出生於桃園,國立台灣大學商學系畢業,任職華南銀行40多年。1958年發表〈寂寞的心〉開啟寫作之路,1965年出版首部小說集《簸箕谷》,迄今共發表近300篇小說作品,陸續獲得吳三連文學獎、世界華文文學終身成就獎、時報文學獎等獎項。1999年以〈三腳馬〉獲頒「桐山獎」,是首位得到該獎的台灣作家,並於2005年榮獲國家文藝獎。最新短篇小說選《青椒苗》獲頒「2013台北國際書展大獎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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